top of page

山 火

- 写给你我与这个时代的遗书

山火-朗读Li
00:00 / 01:04

第一章  艾什加尔·拉·赛尔纳

 

 

“我的生活从始至终都是波澜不惊的。它对我而言并不艰辛,我也从未经历过夸张的变故或不幸。”

在艾什加尔·拉·塞尔纳(Ashgar la Serna)印象中,灰一直像是冬日里结了薄冰的河——冰层是她异常平静的表面,纷乱的思绪在下层暗流汹涌。灰的开场白一如既往地不知所云,艾什加尔并没能意识到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对话。

“但我总有种挣脱不出牢笼的憋屈和压抑,因为我知道我看似顺利的生活实际被牢牢镶嵌在社会运作的齿轮中,我的时间是被带上手铐的——家庭完满、安身立命的背后是永远失去了歇斯底里喊叫的资格。我能感到这个社会表面被涂上了虚假的甜蜜,我能察觉到那层伪装背后令人不安的颤动。然而这层伪装太厚了,似乎所有人都毫不担心、甘之若饴。只有我是那个焦虑的人,只有我失去了维持正常生活的心绪。讽刺的是,我的未来能够一眼望到头,同时却也完全看不见。我是被这个社会圈养的,我存在的功能就是展示这个社会运行的正常与顺利。” 

灰转头望了望悬崖尽头,回过头对艾什加尔一笑。山上的风很大,她黑色的长发被吹散在额前,却没有遮住她瞳孔里的光彩——那光彩里带着一点和解后的释然,但被躁动不安的情绪所包裹。艾什加尔觉得她的笑容像是一抹烟火,一瞬间点燃了什么。当他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时,他便朝灰拼命奔跑起来,然而灰也已开始向后倒退。

“但以后不再是这样了。你知道吗艾什,我发现我并不是真的痛苦——我根本就是愤怒。只是我不敢说我愤怒,我不被允许说出我的愤怒。我只能说我很迷茫、甚至骗过了自己。我不想你也这样。这世界上很多事物,与其让它苟延残喘,不如让它被摧毁。即使无法承受,你还能逃跑。”

“不如被什么?”艾什加尔·拉·塞尔纳朝她大喊着,凌冽的夜风吹散了灰的最后一句话,艾什加尔没有听清。灰并不回答,深深望了艾什加尔一眼,倒仰着一头栽下悬崖。艾什加尔·拉·塞尔纳追至悬崖边,看着一身白衣的灰坠入黑暗中。恍惚间,艾什加尔有种她被一个黑暗的巨物吞噬的错觉。

此时,艾什加尔的脚下传来愈发明显的轰鸣和震动。艾什加尔意识到,那是灰的愤怒如同山火一般绵延开去,那是灰的决绝如同黑夜一般凝重地坠落。仿佛为了回应这个举动,Ijsdeland也开始咆哮了起来。

火山爆发了。

 

在很久以前,艾什加尔·拉·赛尔纳便对Ijsdeland(地名,音:埃斯德兰)这个地名有所耳闻。年幼时艾什加尔·拉·赛尔纳常在电视上看见来自那里的新闻。Ijsdeland似乎是一座位于太平洋上的岛屿,布满着或已死亡、或处沉眠中的火山。“死火山”是一个有趣的词语——对于一座山而言,不再喷火的事实带来了勃勃的生机,换来的却是已死的宣布。在这样的语境里,似乎火山作为一座山的部分被忽略了,喷火成了它唯一值得被评价的部分。仅仅是一部分功能的有无,便能判决它的生死。

在噼啪作响的黑白电视机画面中,绵延起伏的火山像是黑色的巨蛇盘伏在岛上。粗粝嶙峋的岩石割开了海面,荒凉的山脊仿佛是甩在帆布上的墨。艾什加尔·拉·赛尔纳的脑中浮现出了海鞘和礁石的气味,即使他从未去过那里、也从未去过任何有这种气味的地方。

Ijsdeland的火山每二十年左右会喷发一次。在艾什加尔大约十五岁那年,他听说了Ijsdeland被火山喷发所毁灭的新闻。汹涌的岩浆清洗了岛上的一切生命,大陆架剧烈的运动使这座岛屿大半沉入水中,随之而来的海啸在数周后彻底淹没了它的陆地部分,只剩下火山口还挣扎着露出海面。艾什加尔·拉·赛尔纳于是和人们一样,逐渐忘记了这个无人居住的岛屿。

让艾什加尔重新认识Ijsdeland的人是灰。灰把那里形容为旅途应有的终点。在灰的描述中,Ijsdeland理应是人人皆知的圣地:孩童们从小被父母告知那里是理想之乡,热恋中的情侣们总是幻想能一同前往,老人们则在昏沉难言时低声向神明祈祷,盼望在有生之年能够得偿一见。灰的描述与艾什加尔对于Ijsdeland的印象区别过于巨大,导致他一度没有意识到这正是同一个地方。艾什加尔·拉·赛尔纳从不相信神明的存在,这对于一个从小接受社会主义教育的人而言十分荒谬,因此他对于Ijsdeland的传闻也嗤之以鼻。更为重要的是,他相信自己的记忆—那一座被毁灭的、从地图上消失的岛屿,不过唯心主义者心中的掠影罢了。

但灰告诉他,Ijsdeland依然存在。她说起此事时眼中流露出的坚定与热忱,让艾什加尔很难提出不合时宜的质疑。

“我知道你不信。”她转头看着他,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自言自语。“但选择去相信一些事很重要。从某种程度来说,我甚至是在救你。什么都不信的人,最终都会有崩溃而奔向自我毁灭的一天。” 艾什加尔·拉·赛尔纳很难对她略带浮夸和文邹邹的说辞进行反驳。事实上他也从未能理解灰所说的自我毁灭意味着什么,当然也从未能理解为什么Ijsdeland对于灰而言为何如此重要。但灰对这个观点日复一日的重复,终究还是让Ijsdeland在艾什加尔的脑海中扎下了根。

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当艾什加尔·拉·赛尔纳试图逃离长着蛇脸的人们、并痛苦挣扎于旅途中时才意识到——那个假想的终点与他们经历的所有事一样,是一个海市蜃楼式的自我安慰。Ijsdeland的存在与否并非关键,但它必须是终点,是一个“逃离者”们必须相信存在的终点。如果终点不存在,那逃离就毫无意义。就像将手伸进水中捞月亮的猴子—当它闭上眼睛想象时、当它的双手感到水温的冰凉时,它真的在捞月亮。而那睁开眼后才会看见的、在水花中骤然碎裂的倒影,即便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却也无关紧要。


 

 

 

第二章  露易丝·希艾拉

 

 

露易丝·希艾拉(Louise Ciarra)从床上坐起已有十分钟,但是并没有起身。她静静坐着,能听见四周无声的墙壁。印着俗气花纹图案的棕色墙纸被维持得很好,即使她购入这栋房子已有五年—这得益于她从不间断的勤快打扫。自她得知自己生病以来,她便更小心地对待居住环境中的一切,除了认真清扫以外,生活中的事务也都悉心对待。她似乎从来没有拼搏成名的理想,向来只是努力生活便已知足。这所住处是她排除万难买下的,她至今仍然记得她的母亲歇斯底里的咆哮—她将露易丝的独立视为对家庭的背叛。随着时日渐长,母亲渐渐接受了露易丝独居的事实,也偶尔带着其他亲戚上门看望甚至短住。只是每次她来时都会对这所并不体面的住处极尽挑剔和抱怨,仿佛那样便能证明自己不容置疑的正确性,并平复女儿离开自己、拥有独立人生所带给她的愤怒。

这所住处与阿姆斯特丹常见的其他住宅很相似,虽然是新落成的建筑,但却狭小到令人发指。开发商人们认为房子的净宽只要满足五米四的最小规定即可—甚至没有意识到五点四米这个尺寸只是根据地下停车库的柱网尺寸而定,而非政府真正对于人居的环境进行过细致的人因关系调研。当然他们也许清楚原因,但是将房子做狭窄一米就意味着能在有限的面积里塞入更多的家庭。这些家庭生育小孩、购入汽车,能够为地区带来丰厚的经济收入。像露易丝这样的住户购房时,他们原本并不乐意。露易丝·希艾拉单身,工作并不稳定,甚至有疾病历史。但介于在程序和证明上也没有过多的问题,因此依然让她得偿所愿。

此刻露易丝已经在屋里走了一圈,她的住处有上下两层,因此花了少许时间。当她照镜子时,灰提醒她看看四周。

“有什么不对,你能察觉到的。”灰坐在梳妆台上,朝她扬起下巴。

确实有什么不对,露易丝·希艾拉心想。我能察觉到很不寻常的氛围。然而一切如常,阳光从窗外洒入,桌上还摆着昨天吃剩的白面包。阿姆斯特丹春日的午后是一年中最可爱的时间,整座城市尽情享受着久违的阳光和晴天,就连臭名昭著的大风都变得更温柔。诺亚(露易丝所养的黑猫)从她面前懒洋洋走过,家里安静无比。

猫并不是露易丝最喜欢的动物,她认为它们过于冷漠且难通人性,但诺亚的性格颇合她意。不论是否有人在身旁,诺亚始终保持着优雅但并不疏离的行为方式。它会坐在窗沿的长台上看看户外,当露易丝开始好奇它究竟是否想逃出窗外时慢慢踱回她身边。诺亚喜欢被人轻拍和抓挠,因此时常会主动伸长脖颈来蹭她。当露易丝将手放在诺亚身上时,它会就地躺下,充满弹性地扭转身体露出柔软的腹部,用令人怜爱的嘟噜声像露易丝撒娇。有时候露易丝会望着诺亚出神,想到对于诺亚而言全世界即是这个小小的客厅,一切欢乐、惊喜也都仅限于这小小一隅便会为它感到惋惜。她也会联想到自己的人生,意识到自己其实也大同小异。每当此时,灰便会出现,努力将她的情绪扭向低落的另一侧。但是今天和往常不同。诺亚对她熟视无睹,在露易丝的印象中它从未毫不搭理自己过。

露易丝·希艾拉在这个瞬间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太安静了,她心想。她快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屋外的道路上看起来与普通的早晨别无二致,暗红色的klinker(某种烧制的地砖)上满是行人与骑车的人,然而他们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面前的窗户即使被露易丝打开,也仿佛依然存在着一层隐形的玻璃。屋外的世界看起来像是水晶玻璃球里的造景,看似平常却只是自动运转的玩具,无论露易丝如何努力都无法与之产生互动。露易丝转过身向诺亚走去,诺亚像没有看见她一样径直走开了。露易丝想要跑出屋子。她冲向大门口,却发现连接着家门的走廊被放大拉长,任凭她如何跑都无法抵达终点。随着她的奔跑,她感到空气逐渐变得凝重,仿佛在水中运动。她似乎被困在了一个和现实世界交错的空间,没有人能与她交流,她在这个世界中独自一人。露易丝试着确认这一点,她尝试大喊大叫上蹿下跳,直到那种大吼从求证的初衷变为无望的发泄也完全无人回应。

我逃不掉了,她想。

 

回想起异变发生之初,其实已是几天以前。当时的露易丝·希艾拉正坐在公司的会议室里,与老板和人事管理进行着“工作表现评估(Performance interview)”的谈话。露易丝记得尚在一年以前,这类谈话还被叫做“个人发展对话(Personal development talk)”,如今在公司业务下降、人心惶惶的时刻,这个名称变动背后的含义让人遐想连篇。

在圣诞节假期之前,露易丝和公司的同事们经过了最困难的一个冬季末尾。远超出团队承受能力的业务数量、接连精神崩溃而病倒的同事给予了这个公司前所未有的挑战。露易丝作为中层,面临着最巨大的压力—她需要全权负责指导和管理下级完成任务,同时负责向上级提交项目。本就并不健康的露易丝·希艾拉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煎熬和焦虑;当她担心无法完成项目时,她的心跳会极速加快,大脑因为突然的充血而暂停秩序的管理,思绪因此在头脑中纷乱失控。她的上级从不考虑她的感受和压力耐受度,而是习惯性将自己与客户沟通后得到的压力和愤怒情绪直接传递给她,甚至在表达方式上比客户更加粗鲁。与此同时,她的下级似乎是这个网络时代所出生的年轻人最典型的代表,对“职业素养”这个词毫不在意。露易丝明白自己和下级同事一样都只是为资本服务的打工者,因此并不想过多苛责为难他们,然而他们的行为却过于不负责任与离谱。一切压力都传递到露易丝·希艾拉的身上,当坐在电脑前时,她越来越频繁地感到窒息和心脏的疼痛。

“据卡尔拉对我的汇报,在周五时你五点就离开公司了。你应该知道我们规定的下班时间是下午六点。”老板的话将露易丝的思绪拉回,阳光从窗外进入,照射在昂贵的室内绿植上,再反射在老板精心打理的黑发上。他穿着昂贵而体面,质地不菲的衬衫口故意松开了最上的两颗,为了展示符合他虽然富有却随性自在的性格。然而一切都只是为了展示给他人看的刻意人设,五年的工作相处让露易丝深知他那疯狂的掌控欲、自大狂妄的性格和对女性的刻骨厌恶。

“开心时间到此为止,他们要开始了,”灰提醒道。

 “是的史蒂芬,”露易丝用并不快速的语气斟字酌句回答,“那天早晨七点我参加了一个及早的项目会议,因此极其疲惫,便提前了一些离开。我认为作为能独立负责项目的员工我有权安排自己的时间。”老板虽然一名同性恋,却不同于大部分lgbt群体对于社会父权的反抗——他总是坚定站在男性精英阶层的这一面。他不相信也不愿意给予公司的女性任何发展和提升的机会,对于亲信则热衷于培养年轻的男员工与自己亲近。作为工作已久、年纪不轻、职位处于中层的女性员工,露易丝明白这个表现评估谈话注定会以对她的斥责和批评告终。

“亲爱的露易丝,”史蒂芬用虚伪到扭曲的笑脸开始向她发难,“你知道,像你这样在公司工作了很久的员工我是非常珍惜的,所以我才会给你晋升的机会,你要知道这不常见…”

“不仅要给你一击耳光,还要你感谢他们!”灰冷笑着插嘴。

“…但是当你提早离开公司,那我不得不认为你的态度和上进心有问题。这会让我难免质疑对你的提拔和未来的项目安排。如果你想进入项目管理层,那这种情况是不允许的,你必须时刻为项目待命而不能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

“我并没有态度的问题,我认真完成了所有的工作,工作总时长也远远超过了我的合同所写。我为了工作牺牲了那么多自己的时间…”露易丝努力反驳着。

“那不是牺牲,那是学习。就像你抱怨的那天早上七点钟的会议,那可不是一般的员工能够参加的会议,你应该为此感到幸运。这是一个我为你提供的学习机会,你应该感谢我而不是在那天提前离开,你明白吗?”

“我已经说了,那一天过长的工作时间让我非常疲劳,感到身体不适。即使我生病不舒服也不能回家吗?”

 “既然你说到这个,那我刚好还想和你聊聊另一个问题。在去年的十二月,卡尔拉—是这条没错吧?—按照记录你一共请了两天病假。”

“这有什么问题吗?”

“露易丝,你要知道我并不想让你感到有压力,”扭曲的笑容又回到史蒂芬的脸上,他努力试图用虚伪的表情掩饰自己语言上的攻击性,“但一个月生两次病太多了,太频繁了。我们也注意到,你比许多同事生病的次数要更多。”

“所以生病也是不允许的?还是你们觉得我在撒谎?”露易丝努力按捺语气中的起伏。她想起灰的提醒——不能失控、要皮笑肉不笑地周旋,不能被他们掌控情绪。

“瞧你说的,那怎么可能呢?我们当然相信对于生病你是绝不会撒谎的,”史蒂芬和人事放声大笑,仿佛这能换来露易丝对他们的信任和友善,“你要知道露易丝,我绝对不希望你未来在脑子里会有一个印象——‘哦史蒂芬不允许他的员工生病’,那太过分了…”

人事适时地插入了笑声,以配合老板故作幽默的语气。此时如果有一名不知所以、听不见聊天内容的的同事在会议室外看见露易丝正在进行的谈话,会以为这三人相谈甚欢,就像多年的老友。

“…当然,我也绝不是指责你生病太多…”老板也回以一个笑容。

“放他妈的屁!”灰怒道。

“…但我们得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可以谈,可以聊。可能如果你觉得不舒服你可以在家办公,但是得保证把任务完成,并且好转以后赶快回到公司。可以给你一两次这样的特权,我们是很宽容很人性的。”

这些过于荒谬和露骨的话让露易丝深深感到了侮辱。露易丝·希艾拉感到自己心跳又再次加快,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出现了,她开始呼吸急促,头脑发热,眼角传来酸涨的感觉。不能失控,不能失控!露易丝无声地叫着,但收效甚微。察觉到露易丝情绪的变化,老板和人事笑盈盈地看着她,脸上挂着完全掌控局面者才能拥有的笑容。她感到愤怒、屈辱、和无力像是来自不同源头的河流,逐渐汇入情绪爆发的湖泊。水位越来越高,逐渐溢出了围住湖泊的堤坝。就在那个瞬间,她感到四周的空气像水一般涌来,那种沉凝的质感第一次出现了。

 露易丝·希艾拉就是在这个时候目睹了自己的老板变成了一只鸽子。

与其说是鸽子,倒不如说仅仅是头部变成了和鸽子如出一辙的鸟头。他向后梳的黑发逐渐变成蓝灰色,脸上的毛发不仅变得茂密无比,且逐渐形成了羽毛的质感,直至完全包裹住了他的头部。他那另人作呕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夸张,嘴角向后咧去,而嘴唇则向前凸起,在几十秒内就从人类的嘴变成了鸟喙的模样。他每年花大量时间和金钱进行美黑而形成的、比晒黑皮肤更白的眼圈,此刻就像鸽子眼睛周围白色的羽毛一般变得更加明显。露易丝惊叫起来,但坐在老板身边的人事却毫无反应,反而震惊地看着她,仿佛她突然失去了理智。她感到胃部翻江倒海,几乎就要在下一秒呕吐。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呼出的气流穿过灼热的鼻腔、颤抖而急促。她跌撞着起身,推开会议室的门向外跑。老板和人事在身后大声叫唤着什么,但露易丝没有听清。她无法停留,因为她发现当她奔跑时脚下的地板也变得扭曲,狭长的木纹逐渐开始起舞,而她努力保持着平衡而不摔倒。当她穿过因为听见她尖叫而围来的同事们时,她隐约听见了有人窃窃私语。她朝那些低声交谈的人望去时,瞥见他们的耳朵逐渐变宽变大,脸也在逐渐失去人形。惊恐的露易丝无法再做停留,一口气逃离了公司。

 

走廊尽头的门打开,是露易丝的母亲和舅妈提着购物袋走进了房中。她们和诺亚一样,丝毫看不见瘫坐在地板上的露易丝,径直走向了客厅的沙发。露易丝记得在几天前母亲便和自己说好,这周会和舅妈两人来她的住处短住。因为前不久刚待过一阵,因此露易丝的母亲也有这所住处的钥匙。

露易丝试图引起她们的注意,但她们根本听不见她的叫喊也看不见她的动作。空气依然沉凝如水,甚至逐渐变得粘稠。当露易丝做出动作时,她能看见自己挥舞的手臂像驶过水面的船一般,在空气中留下波浪似的痕迹。那种沉重的感觉怎么也挥之不去,似乎空气的密度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变得极高。

露易丝想起小时候的夏天,她跳入阿姆斯特尔森林(Amstel Bos)中央的湖水时,围绕在自己身边细密的气泡。她想念那时候从水下望向天空所看见的,被风推动着快速奔跑的云朵。

 “我就说吧,你这女儿头脑真不正常。”舅妈的声音尖利而单薄,像是用指甲刮弄乡村吉他的琴弦,“那么好那么稳定的工作,说辞职就辞职了,听说还在公司大闹了一场。我邻居的儿子提摩西也在那个公司上班,我听她说露易丝那天像疯了一样尖叫,真是成何体统,丢脸啊!”

“瞧你说的爱丽克斯,失礼倒是其次,没了工作才是麻烦。”母亲打断了舅妈高声的斥责,认为对方格局太小且并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露易丝她一个病人能找到工作就已经该谢天谢地咯,真是造孽!谁不知道史蒂芬·德尔瓦先生心地好,公司也蒸蒸日上,听说前些日子还接受了国王一家的接见呐。”

“就是前些日子国王接见年轻有为的三十名企业家的那个活动?乖乖,那可不得了…”

“那可不是嘛。那时我还在想,过几天去和朋友们喝茶可以炫耀一番,哪知道露易丝自毁前程。唉,这姑娘从小就不听我的话,主意可大着呢。她这工作一断不要紧,但是没了收入这房贷谁帮她还呢?到时候还不是要来找我。我可是一分钱都不会帮她付的…”

露易丝·希艾拉再次出现了熟悉的窒息感。她想起从公司逃回家几天后所收到的父亲的来电。和大多数离异的父母一样,露易丝的父亲已经有了新的家庭。当初露易丝上大学研读硕士学位的学费几乎完全来源于父亲——客观而言,此前能找到这份不错的工作与父亲的花销不无关系。因此在父亲的观念中,如今露易丝拥有的一切都来来自自己的投资。对他而言,露易丝是否生病健康、忧虑快乐都是不重要的,如何报答自己、收回这笔投资应有的收益才是他唯一关心的事项。毫无悬念地,父亲在电话中气急败坏地斥责了露易丝。诸如“任性”、“愚蠢”、”失败”一类的词汇高频率轰炸了她的耳膜。即使生活多年,露易丝早已对自己父母的脾气秉性一清二楚且有所准备,但受到至亲之人如此的辱骂依然让她极度受伤与委屈。

“你是无法获得爱的人,”灰的表情也很悲伤,她的语气没了往日的锋利和清晰,感同身受地低落与沮丧,“家庭也好,社会也好,有的人注定就是苦命人。”

“你要知道你辞职以后,一切就都毁了。你如今的生活,你的社交,你的朋友们都是因为你的这份不错的工作所维持的,放弃工作就意味着放弃你至今建立的一切!”父亲的语气不像母亲一样高昂与激动,但他话语中包含的愠怒让人不适至极,“这些年你问我要钱,我从没有亏欠过你。你已经不是小孩了,说辞职就辞职是为什么?你对得起我吗?”

“可是爸爸,我真的受不了了,”露易丝无力地回答,“我真的希望您能理解我一次,这真的不是我的原因…”

“我为你做的还不够吗我还要理解你?我有老婆儿子要养我还分钱花在你身上,我告诉你你别再联系我了,我没你这个女儿。你自己做的事情后果自己承担。”

露易丝始终无法理解父母对于钱的敏感,也无法理解父母总是执着于将未知的未来形容为“自己毁掉一切”。类似的说辞母亲也对自己说过。自己太过自私,不考虑后果,不为家庭考虑;自己的朋友也都只是因为自己所处的圈子,一旦自己离开这个圈子便一无所有,放任自流。

“别再想父亲说的话了 ,”灰用温柔的语气说道,“我们都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是的,我们都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露易丝心说。对于已经重组了家庭的父亲而言,他唯一在意的事就是防止露易丝给他的生活带来经济或时间上的负担,他需要小心翼翼讨好新婚的妻子一家,以防止自己被扫地出门而无处可归。母亲的感情则更为复杂。当父亲离去时,耻辱、自卑和自尊心被母亲扭曲地缠绕在了一起,露易丝是母亲向外界用来展示自己过得尚可的工具与遮羞布。但同样作为父亲背叛的见证者,露易丝的存在也时刻提醒着母亲这一份屈辱,因此母亲也恨着她。

原生家庭给自己带来的痛苦并不是什么新鲜的问题。露易丝和灰就此讨论过无数次,每次灰都用冷静和诚恳的语气劝她不要太过在意。然而最令露易丝无法接受的其实并不是亲人的无情和不可理喻,而是一种无法逃离的窒息感。不仅无法逃离家庭,也无法逃离这个社会的刻板规则。人生三十二年,自己做的所有努力似乎都成效甚微,自己所思所想似乎都过于天真。她曾经想过离开家庭、找到安居一隅、开始一身轻松的人生。然而事实上,她无法逃离母亲、无法逃离自己的家庭、无法逃离资本社会所构筑的蚁穴。当她打开社交软件时,举目皆是一举成名、完成阶层跃迁的网络红人;他们狂热的粉丝们四处宣扬他们成功的经历,让人以为社会的阶层隔阂从不存在。但她深知自己就是处于最底层的角色,成功、富裕、自由与自己无缘,因为这个阶层的人们已经被上层所制定的规则牢牢封锁住了—如果不按规则生活和生产,那就没有养活自己的能力。失去自给自足的能力,意味着再次回到家庭的控制和折磨,就像是努力越狱成功的囚犯发现自己站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中一般绝望。

更令露易丝·希艾拉无法理解的是这个世界所显示出的一派祥和。所有人都很开心,所有人都带着笑。他们不像我一样有糟糕的父母吗?不像我一样有头疼的生活吗?露易丝时常疑惑。然而不论是规则的制定者还是被圈养的人们,似乎都全心全意相信着自己生活在美好的社会中。无数和露易丝同类的人却没有露易丝的烦虑,他们成群结队附和着观点、高谈阔论自己永远接触不到的权力阶层;他们心甘情愿沉浸在自己能够通过自我表达获得成功的梦境中,将“更努力为蚁穴奉献”偷换掉自己丢失的人生意义,于此同时斥责试图生活在规则外的人。在生病以前,露易丝从未有过类似的感受,但生病似乎将她排挤到了社会的边缘。在群体中露易丝·希艾拉努力伪装成健康的个体以防被蚁群排除,但又不解和愤怒于族群的麻木与不思。她觉得周围的人们有着两张脸—一张是谄笑到变形的笑脸,一张是是歇斯底里的怒脸。人们的表达可怕而极端,或是拼命讨好式的赞同和歌颂,亦或是血海深仇般的辱骂,两者切换自如。培养出这些病态蚂蚁们的人则从他们身上榨取一切,处理那些离群的工蚁、同时加固蚁穴的走道。 部分年老的蚂蚁甚至还会主动负起责任督促其他蚂蚁服从规则、跟随走道不准偏离;走道越来越坚固,新出生的蚂蚁只能沿着走道行走、忙碌度过他们的一生—露易丝就是其中之一。

母亲和舅妈愈发失控的埋怨声吸引了露易丝的注意力,她再次惊恐的发现自己的亲人也开始变形。

四周的空气愈发粘稠,露易丝感到自己像是一艘脆弱的小船,航行在漩涡汹涌的海面。当她小心翼翼行驶在漩涡边缘时,船会被若有若无的水流逐渐影响、慢慢偏离原本平稳的航道。她唯有努力反向打舵,一边适应着令人眩晕的节奏一边努力让小船缓缓逃离危险。然而漩涡的影响范围远比看起来更大,即使周围看似安全的海面下也满是千丝万缕的暗流,她无法逃脱。当某一刻她不小心打错方向时—可能是突如其来浪花溅入了眼睛,可能是狂乱骤起的海风分散了注意—她便被漩涡捉住,越卷越深直至再也无法逃离。

  • White Pinterest Icon
  • White Instagram Icon
  • White Facebook Icon
bottom of page